初时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地美。

    你穿着酱色的束腰裙走过春寒时的崖边，那畏冷的花儿就姹紫嫣红地匍匐了一地，绣花的鞋，足不沾泥；素白的绢，不惹风尘，连    越过山岭的风，也怕惊扰了你眉目里的朱砂，于是只好徘徊着踌躇着，将你的裙裾翻飞成诗人笔下的十里荷花。

    你爱弹琵琶，在书香的门宅间垂首拨弦，上弦月的清辉，在你的纤指上跳舞，那灵动的舞的精魂盛着古朴的夜的谶语，献给你一个独属的盛宴，你笑了——笑容极静，如初破云的霁华，如深海处的蚌珠——那温润无暇的光，流泻出是整个江南春景，连遥远的汉宫的窗棂也照透了。

    你渐渐开始相信自己的美貌了，但就在这时，你遭遇了生平的第一次丑恶。那惊艳于你的绝色的画师，心上却长了一颗唤作“贪婪”的瘤，被你纯良的目光刺得生疼；他用一支藏污的笔，把你绘成了一株染垢的白莲，一池碎萍中的残蕊，深深藏于佳丽三千的华服麝香之后——当美与丑遭遇，不是美去屈就丑，便是美被丑化么？就算他要还原你的真实，也无能为力吧，因为一颗丑陋的心灵，无法诠释一个纯美的灵魂。

    那曾对你百般讨好的宫娥小厮，而今再不来你庭前，那曾“嫱姐姐嫱妹妹”叫得腻甜的秀女们，成了再不认识你的后宫新贵……可众人的冷眼不是你最大的难题，困扰你的是这多变的丑恶的节气——人们在宫闱间形色匆匆，固步自危，全是为了怕这多变的天气么？你近于嘲讽地笑了，怀抱你的琵琶，拾缀着被风肆掠过的落叶，胸中有的，是几分独醒的寂然。

    你该是擅弹琵琶的。这古乐器被你爱抚久了，已成了千金不换的艺术品。你即使素衣槁裙，不施脂粉，抚琴时偶尔斜睐的眸光也足叫花合月闭。转轴拨弦，初时的两声总是零落不成调，像秋水淌在枯叶上，像秋蝉最后一丝无力的挣扎——你的心已不静，你已知晓自己的美却不知如何以这样的美自处。你只好强自镇静，把那没有出口的美倾泻于最华丽的乐声中——可恰是这无心的弹奏，惊破了汉皇迷醉的锦瑟合鸣。当你的脸，从那半遮面的琵琶中微微露出一角，投映在异族男子宽阔的邈远的目光中，已是举座皆惊；你莲步款款，终于来到这高高在上的帝王面前，却用最清晰明了的嗓音阻断了他的妄念。你看着那个昏庸的君王真心的痛切的惋惜，轻轻笑——这个笑容是残忍的，甚至于报复的吧？这宫闱中丑陋的一切将与你作别，再多的纷乱都将成为琵琶曲中昨夜的月。

而明日，明日便隔天涯了。

    塞北的风很烈，干燥粗糙，像匈奴可汗摩挲你皓肤的手，轻易就让你的腮边开出了朵朵杏花。这已经是你来这里的第十个春天了，你依然没有习惯，这无际的荒漠和风干龟裂的土地上大得不真实的月。你依窗坐着，像多年前那个春江花月夜，只不过眼前，不再是那片昔日的江山。你知道自己在老去，像每一季的春花那样枯萎谢去，归于尘土。你弹着心爱的琵琶曲，并没有试着去反驳这时间的真谛，你唯一的遗憾，是无法归于生自己的那片尘土——可是啊，你想起疆土因此安宁了多少年，再多的婉转愁绪也随风翳向大漠的更深处了。

    我想，那个“昭”字真实对你最好的诠释吧。你将无价的美，献给了一个民族，你把最好的青春留在了大漠上，却甘愿在永不枯萎的日月之昭中静静老去。

    美与丑，原来真的只在一线之间。若你选择在那昏庸的君王身旁，再多的荣宠也更改不了化作一摊丑陋的白骨的命运，再美的容颜也空自许给了丑陋的曲承；但你静静地，用一种叫岁月羞愧的美，给了历史一个最好的回答。

    于是后人的画册上，永远是你抱着琵琶，一袭红妆的身影，如雪原上盛开的最娇艳的血莲花。你的美，覆盖了这片至真的原野，再没有人可以颠覆。